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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来源:亚当斯密经济学(刘胜军微财经出品)
作 者 | 刘胜军
01
“现象级”的特朗普
在美国的 45 任总统中,特朗普绝对创造了很多记录:
• 史上最口无遮拦的总统
• 史上最引发民众对立的总统
• 史上最推动党派对立的总统
• 史上最仇恨媒体的总统
• 史上唯一没有从政经历的总统
• 史上最无法无天的总统
• ……
但他确实又堪称奇迹:自从他上任以来,争议不休、丑闻不断、斗争不停,从通俄门到乌克兰电话门、贸易战、疯狂退群、日均撒谎 15 次、身边忠义人士接二连三辞职……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一败涂地。舆论一次次担心“他还能撑多久?”,但在社会一次次的惊呼中他一次次重新站立起来。尽管如今民调支持率大幅低于拜登,但谁也不敢断言他不会咸鱼翻身。
对于这一现象,笔者称之为“特朗普不倒之谜”。破解这一谜题,对理解今日美国乃至今日世界都至关重要。特朗普并非一个孤独的存在:俄罗斯的普京、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巴西的博索纳罗、菲律宾的杜特尔特……这一名单还在不断增加。
02
穿透民粹主义的本质
如果说特朗普有什么魔术的话,这个魔术其实大家心知肚明:
生活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民粹主义已成为所有人的一门“必修课”。大家都听说过民粹主义,但究竟啥是民粹主义、民粹主义为何有如此杀伤力呢?
德国学者米勒(Jan-Werner Muller)在《什么是民粹主义》一书中深刻总结了民粹主义的特点:
△圣女贞德像下的勒庞
特朗普和桑德斯都被认为是民粹主义者,一个是左派一个是右派。他们都是对体制的反抗者,都积极响应公民的愤怒和憎恨。但如果按照民粹主义的本质——“反多元主义”——来衡量,桑德斯并非民粹主义者,特朗普才是。
民粹主义当然是一种幻觉,因为“全体人民”从来不可能被代表。但宣称自己能以这种方式理解人民,是很有诱惑力和迷惑性的。
其实,这是一种障眼法:民粹主义者声称的“人民意志”并没有实际的公民参与,而是他们“猜测人民的意志”。
民粹主义的出现往往与人民的不满有关,而这种不满则源于民主制度未能兑现的承诺。从这种意义上说,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无疑是too simple too naive。匈牙利政治家托玛什说:
我们不能忘记,特朗普上台之前的 2011 年,美国曾爆发轰轰烈烈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而“奥巴马-希拉里”阵营并未对民众的愤怒做出有意义的回应。玛丽·伊丽莎白·里斯感叹:
正因为如此,当特朗普在 2016 年大选中提出“抽干沼泽”时,才打动了无数美国人。
麦肯锡统计数据显示,2005 年至 2014 年,发达国家 65% 以上家庭的实际收入水平停滞不前或下降。即使在 2020 年的经济危机中,美国激进的政策应对同样会导致贫富差距的进一步扩大:在 4000 万人失业的同时,纳斯达克指数居然创下历史新高。
美国的问题在于:由于话语权的差异,很大一部分人的经济利益无法在华盛顿被代言——尼克松称为“沉默的大多数”。大公司借助强大的游说能力,推动游戏规则不断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移动。如今,甚至连并不左派的《经济学人》都开始批评美国的垄断势力了。难怪,民主党参选人沃伦愤怒地呼吁:
03
身份认同是核心
民粹主义者不会宣称“我们是 99% ”,他们只会说“我们是 100% ”。他们将人民视作单一的、同质的、纯洁的。
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曾说:我就是人民。
特朗普宣称: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人民的联合体,因为其他人毫无意义。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一次党代会上说:我们就是人民。你们算什么?
查韦斯的竞选口号是:查韦斯就是人民。我们是数百万个查韦斯,连你也是查韦斯。
实际上,民粹主义者不仅不回避冲突,反而喜欢借助冲突,热衷于煽动极化对立——这样才能把“人民”与“非人民”区分开来,建立强大的“身份认同”。这是特朗普被称为“美利坚分众国”总统的原因。
为了建立身份认同,民粹主义者不惜将政治对手妖魔化。特朗普的狂热支持者、美国一电视台主持人 Alex Jones 曾经说:
特朗普在大选中公然叫嚣:把她(希拉里)关起来(lock her up)!
虽然奥巴马出生于美国,在法律上并无争议,但特朗普依然拿此大做文章,是因为在民粹主义者眼中,奥巴马的“东西海岸的精英”和“非裔美国人”身份,都不属于“正统的美国”。在他们眼中,奥巴马就是一位非法总统。
种族主义是挥之不去的历史阴影,这一问题在以多民族文化著称的美国尤其严重。多年以前,曾四次参选美国总统的乔治.华莱士曾言,“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最伟大人民的名义,我宣布,今天要种族隔离,明天要种族隔离,永远要种族隔离。”
特朗普的策略成功在于他使占美国人口多数的白人相信:自己的地位已经衰落,变成了受压迫的少数族群。因此,“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本质是“让白人的地位再次伟大”。明白了这一点,你就可以理解特朗普为何从来不严辞谴责“种族主义”,因为这其实就是他的事业。
白人至上主义的复燃,一定程度上是美国人口结构剧烈变化的结果。按照目前的趋势,白人将逐步失去“多数地位”。白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这种现实;二是诉诸种族主义。
在 2017 年夏洛茨维尔拆除南北战争罗伯特·李将军像引发的暴力冲突和 2020 年黑人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示威中,特朗普都表态暧昧,拒绝旗帜鲜明地谴责“种族主义”,反而炫耀武力、火上浇油。对特朗普的肆无忌惮,特朗普的前国防部长马蒂斯将军已经出离愤怒了:
04
有民粹,无民主
民粹主义者通常鄙视法治。即使他们最初通过公平合理的方式赢得了选举,他们也会立刻以真正的人民的名义削弱民主的制度机构。国家利益会成为这一过程的遮羞布——“位于法律之上的是国家利益。”
特朗普当选总统后,不断挑战法治底线:迫使FBI局长科米对自己效忠、阻止白宫官员出席国会听证会、动用总统否决权否决国会法律、破坏美联储独立性、将司法部长变成自己的“私人律师”……。特朗普在逃过国会弹劾后,开始大清洗,不断解雇自己不喜欢的“吹哨人”。
民粹主义扭曲了民主机制。支配民粹主义者思想的,往往是一种简单粗暴的逻辑。
匈牙利民粹主义者欧尔班(现任总理)在 2010、2014 年选举前拒绝参加辩论但赢得了两次选举。他说:
即使在当权后,民粹主义者也会把自己的失误归咎于暗中作祟的精英。特朗普时常指责“深层政府”(deep state)的暗中破坏。
民粹主义者当政后会继续挑动对立,继续给人民灌输幻想。面对反对派组织的罢工,查韦斯说:
匈牙利领导人欧尔班公然宣称,“这也自由、那也自由的时代在欧洲已经结束了。”
在美国,由于特朗普对共和党的绑架,“三权分立”的政治机制遭遇空前挑战。佩洛西无奈叹息:
佩洛西手撕特朗普国情咨文
05
简单化的极端政策
由于民粹主义者强调单一的公众利益,喜欢付诸于过分简单化的政策。特朗普的贸易战、边境墙、旅行禁令都是典型案例。
民粹主义者喜欢这样的口号:
在委内瑞拉,马杜罗为了控制通货膨胀而派军队闯进电子产品商店,迫使店家给产品贴上较低的价格标签。
法国国民阵线在 1970-1980 年代曾经张贴海报称:
俄国民粹派当年有句名言:
06
民粹主义的领袖
民粹主义者并非天然反精英主义的。特朗普知道自己是精英的一部分,他的支持者也知道。但只要他们相信特朗普不会背叛他们的信任,就足够了。
有时候,民粹主义领袖恰好是民众的“反面”。例如作为亿万富豪的成功精英特朗普。但民众并不排斥这一点,因为:
• 领袖必须富有气质
• 领袖必须具有非凡的天赋
因此,特朗普才大言不惭地说:
为此,民粹主义者常与人民订立契约。还记得特朗普 2016 年大选前在葛底斯堡演说中提出的“百日计划”吗?
民粹主义者自始至终是真正人民的忠实代言人,但看似详细的“人民的指示”,其实只是他自己的解读。胡安·庇隆曾言:
民粹主义者善于领悟民众的想法。这就是特朗普喜欢在推特上说“想想看”、“放聪明些”所表达的意思。
民粹主义者往往都是演说和鼓动的顶级高手。希特勒的演讲中使用了音乐的技巧,开始的三分之二是“进行曲节奏”,最后变成“狂热”。他的手势犹如一个伟大的管弦乐队指挥。希特勒得意地说:
民粹主义者的狡猾之处在于,其主张通常是道德化的,因而难以被证伪。
特朗普是欺骗之王。他在2016年的当选得益于戈培尔式的宣传机构Breitbart 网站。该网站经常散布谣言,如希拉里支持伊斯兰国,希拉里通过一家比萨饼店做少年性交易等等。其创办人就是危险的邪恶军师班农。班农曾经公开说过,硅谷的CEO中非白人太多了。
虽然种族主义、美化暴力、激进的领袖原则并非民粹主义的必然成分,但如果民粹主义走向失控,这些现象都很可能成为现实。纳粹主义就是民粹主义运动的极端版本。美国思想家乔姆斯基说:
07
与人民直接沟通
民粹主义者在选举失利时,常把“道德上正确的”选举结果与实际选举结果对立起来。特朗普在每次初选失利时都会指控对手舞弊,宣称整个体制都是“受人操纵”的。眼下,民主党最担心的就是特朗普会如何在2020年选举中作弊?可能的策略包括:
• 推迟选举
• 禁止邮寄投票
• 制造混乱
• 发动战争
• 拒绝承认选举结果
民粹主义者希望摆脱中间人,和人民建立直接的联系。因此,他们不喜欢媒体,经常指责媒体。特朗普是这方面的杰出人物:特朗普对推特的热爱达到了登峰造极程度,他自称是“ 140 个字符的海明威”。
同样,匈牙利的欧尔班每周五都接受匈牙利广播电台采访;查韦斯主持电视节目《你好,总统!》。查韦斯善于对公众发表长达 6 个小时的演讲。除了推特,特朗普最大的爱好就是组织公众集会。
民粹主义政党通常具有威权主义的倾向,是靠领袖个人魅力驱动的政治竞技场,而非理性辩论的场所。在特朗普的操控下,共和党已经面目全非。
08
腐败不是问题
“固有体制”、“腐败的精英”所做的事,民粹主义者全都会做,而且他们没有负罪感,因为有“人民的意志”作为保护伞。
民粹主义者热衷于“歧视性法治主义”——“对我的朋友一切好办,对我的敌人法律伺侯”,将批评他们的人称为叛国者。一个典型案例是:美国司法部放弃刑事起诉前国家安全顾问弗林(Michael Flynn),引来美国社会一片哗然。须知,弗林曾在“通俄案”中两度认罪。《纽约时报》社论斥责特朗普利用司法部来维护自己的朋友,指摘司法部长应该为美国人民而工作。
民粹主义的欺骗性是其最大的危险。一部分民众未被充分代表,并不支持民粹主义者关于他们是唯一的合法民意代表这一主张。但很多人会被这种幻觉所蒙蔽和误导。从这种意义上说,民粹主义是民主制度的真正威胁。
民粹主义者是强大的,但不是无懈可击的。在 1968 年美国总统选举中,工会大肆宣传华莱士州长对阿拉巴马州工人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改善努力这一真相后,华莱士失去了大批支持者。
对于民粹主义者的威胁,美国国父们看得明白。《联邦论》中指出:
真正化解民粹主义的威胁,离不开新的社会契约,将那些被排斥的人纳入体系,同时避免那些十分有钱的成员退出体系。从沃伦主张的“富豪税”引发的强烈反应来看,要形成一个新的社会契约是极为困难的,将面临极为复杂的利益博弈。
在人类历史上,民粹主义是代价最为高昂的智商税。希特勒对民粹主义的娴熟运用警告我们,民粹主义可能把人类带入不可知的历史深渊。
理解了这一点,你才能明白美国四星上将鲍威尔怒斥特朗普的那句“狮子吼”:
当下,新一轮民粹主义在全球风起云涌,山雨欲来风满楼。黑格尔说,“我们从历史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教训。”
这一次,人类会缴多少智商税?
参考文献:米勒(Jan-Werner Muller),《什么是民粹主义》,译林出版社。